康震《欧阳修》02偏向虎山行
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文学家之一。他是苏轼、苏辙、曾巩的老师,也是王安石政坛上的伯乐。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陷害,他被罢黜了官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康震为大家讲述欧阳修的仕途经历。
康震,1970年3月生,陕西省绥德县人。文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李白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王维研究会理事、北京高等教育学会理事、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词、散文、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五十余篇。出版《长安文化与隋唐诗歌》《康震品李白》《康震评说诗圣杜甫》《康震评说苏东坡》《康震评说李清照》《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等著作、教材多部。荣获全国模范教师、全国高校优秀辅导员、宝钢教育基金理事会全国优秀教师奖、北京市教育教学(高等教育)优秀成果奖、北京市高校青年教师教学比赛一等奖等多项奖励。主持参与多项国家级、教育部、北京市级教学科研项目。
2005年至今,在CCTV—10《百家讲坛》主讲《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苏轼》《李清照》《唐宋八大家》等专题讲座,获得广泛好评。
画外音:
欧阳修在政坛上的发展历尽坎坷,四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不明不白的通奸案而被贬往滁州,不过如果仔细地分析这场案件的来龙去脉,我们就会发现,这起案件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幕,一个强劲的敌手。那么这个黑幕究竟是什么?这个敌手究竟又是谁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康震老师继续精彩解读系列节目《唐宋八大家》之《欧阳修》第二集《偏向虎山行》,敬请关注。
康震:
上一集我们讲到,说欧阳修写了一篇《醉翁亭记》,他不是自己主动跑到滁州去写这个亭记的,是因为被贬去的,他为什么被贬去了呢?是因为有人告他,告他有不正当的关系。我们对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如果捋一遍的话就会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在审理欧阳修这个案子的过程当中,每一个环节,人员的安排,都是精心策划的,这里边肯定有一个很大的背景,深藏的背景,像一个黑幕一样。我们得把这个黑幕揭开,你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那么关于这个事件的黑幕到底是什么呢?这就得从头上说起,你不追踪溯源,道理就讲不明白。我们知道在欧阳修做官的时候,是北宋王朝建立已经有七十多年的时间。北宋王朝建立之后因为吸取唐朝灭亡的教训,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其中一个最核心的措施是什么呢?就是把天下的兵权、财权、政权都紧紧地握在中央的手中,这样的中央集权带来的好处就是维持政权的稳定统一。应该承认北宋建立之后由于实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好的政策,社会经济是繁荣的,文化教育是昌明的。但是凡事有一利就必有一弊,在欧阳修的时代北宋王朝最主要的重大弊端体现在哪儿呢?叫做“三冗两积”。什么叫“三冗”呢?就是冗费、冗兵、冗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国家财政的支出太大了,几乎每年都是巨大的财政赤字。第二,官员太多了,国家大笔的金钱养了庞大的官僚体制。第三,养的兵太多了。由于是冗兵、冗费和冗官,就在官场上形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气,得过且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蝇营狗苟、不求进取。由于冗费、冗兵、冗官,就带来了“两积”:积贫、积弱。这个所谓的积贫是什么呢?是国家每年本来有大量的财政收入,但是由于这些收入都支出到了养兵和养庞大的官僚群体的身上,所以整个来讲,老百姓收入很低,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积弱,因为宋代奉行的是什么呢?重在安内,而轻于攘外,所以它的军队战斗力很弱,这就叫积弱。这是当时北宋王朝面临的很大的问题,无论是后来的范仲淹推行的改革变法,还是王安石推行的改革变法,主要的就是针对这些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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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刚刚走上政坛的时候,正是宋仁宗刚刚亲政的时候。宋仁宗赵祯是北宋的第四位君主,他十三岁即位,二十四岁亲政,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二年,是两宋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宋仁宗亲政后的一个重大举措,就是任命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为右司谏,让范仲淹为朝廷改革出谋划策。而此时的欧阳修不过二十七岁,只是一个地方小官。他非常仰慕范仲淹这位忧国忧民、直言敢谏的前辈。可是当范仲淹新官上任后不久,却收到了欧阳修一封措辞激烈的信件,在信中,欧阳修居然对范仲淹的政治才能提出质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范仲淹对于朝政的改革,究竟引发了怎样的政治地震?
康震:
当时,二十多岁的欧阳修还在洛阳做一个很小的推官,就相当于一个幕僚,就给范仲淹写了一封信,这个信写得很有意思,为什么很有意思呢?他信一开头就说,这个司谏是个小官,七品,真的不大,开宗明义就跟你说这官就不大,不大怎么办呢,他说;
“谏官虽卑,与宰相等。”——欧阳修【上范司谏书】
就是这虽然是一个七品官,但是它跟宰相的职责一样重大。为什么呢,因为宰相跟皇上之间商量朝政,皇上说是的,宰相可以说不是。皇上说可以的,宰相可以说不可以。因为宰相是要跟皇上议论朝政,他可以否决皇帝的意见。他说谏官怎么样呢,谏官是皇帝说可能的,谏官说不可以。皇帝说可以执行的,谏官也可以阻挡。因为谏官的职责所系,就是这样。所以他认为你虽然是个小小的谏官,但你的职责你的重要性跟宰相一般大。你想当时范仲淹才刚当谏官没几天,欧阳修笔锋一转接着就说,我看您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一段时间了,还没有任何的举动,我不禁发生怀疑,您究竟称不称职?您究竟适不适合担任这个职务?您究竟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我为什么讲这一块呢,就是你得看他跟范仲淹的关系,不是那种范仲淹提升了、做了官了,就去拍马屁,而是对范仲淹有要求。范仲淹比他大十七八岁呢。那也就是说在改革朝政这个问题上欧阳修和范仲淹是心心相印的。
三年以后,皇上又任命范仲淹做了天章阁待制,这是个什么官?这是个四品官。这个官更重要,负责起草诏书,而且是皇帝御用的政治顾问。那就是说宋仁宗决心要推行改革变法,要重用范仲淹。当时欧阳修做了个什么官呢,欧阳修也提拔了,做馆阁校勘。这又是个什么官职啊?咱们说白了,就是负责收集、整理、编纂皇家图书馆的一些重要的书籍和文件。我告诉大家,欧阳修这个官非常重要,为什么很重要?在宋代最大的两个官是什么官呢,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枢密使。宰相负责政务,枢密使负责军务。而要做宰相和枢密使,这个人选从哪选呢,一般是从两制里边选。所谓两制,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中书舍人。这两个官都是负责为皇上起草诏书的。两制的人选从哪儿选呢?就从这馆阁里边选,就是我刚才说的欧阳修所担任的这个职务里边选。欧阳修自己回忆说,北宋一朝,凡是做了宰相和枢密使的,十有八九从两制中出,而两制当中,十有八九都是从哪儿出呢,从馆阁中出。听明白了吧?这可是一个高级预备队的位置。可是范仲淹做了天章阁待制以后,有一个人就发了慌了,这个人是谁啊?是当朝的宰相吕夷简。吕夷简做宰相已经做了十几年了,朝廷上下到处都是他的门生,到处都是他安排的关系。那我们刚才说了半天,什么冗兵、冗费、冗官的,主要的是要整饬吏治,那范仲淹做了这个官,你首先就得整顿吏治,你怎么整顿吏治?你整顿吏治,你整这个A、整这个B、整这个C的,那个ABC上边的头都是谁呢,都是吕夷简这个老宰相。吕夷简比较憷头范仲淹,他看这范仲淹是个杀伐决断、不留情面的人。他就给范仲淹安排了一个比较忙的活,省得他到处老想着改革朝政,这官还挺重要,开封府的知府,因为什么呢,开封府知府这是一个很具体的官职,每天都得处理大量的行政事务,你忙死了,你就没工夫再改革朝政了。可他没想到范仲淹是个能力超强的人,做了这个开封府知府,把府内的事务处理得是井井有条,一点都不耽搁思考改革朝政的事。
换句话说,在当时的朝廷里头,改革派的首领就是范仲淹,保守派的首领就是宰相吕夷简。范仲淹那可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你猜他干了个什么事,他画了一张图,这张图的名字叫《百官图》,他拿着这个图就找皇上,当着吕夷简的面就分析这张图里边的人,说这个人是按正常程序升的官,这个人是非正常秩序上来的,那个人是托了某某关系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行了贿赂上来的,一一地指出这些官员怎么样进入到朝廷里边来的。范仲淹就跟皇上说,任用天下官员应该以公为原则,不应该以私为原则。我给皇上提个建议,凡是任用官员的时候,应该由皇帝亲自参与,你应该知情,你不应该把所有的人事任免的权力全部交给宰相,这是不对的,这是会出大问题的。这个话就彻底激怒了吕夷简,他本人和他底下的徒子徒孙们就开始攻击范仲淹,范仲淹也毫不留情,反攻击吕夷简和他的门徒,斗争非常地激烈。
画外音:
范仲淹在官场上,向来以耿介刚正、忠直敢言、不畏权贵而闻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的官员,也曾屡屡被贬官,这次他主持改革朝政,将要面临更加严重的问题,一方面,他受宋仁宗的嘱托,不畏权贵,勇于改革。一方面又将得罪深受宋仁宗器重的老宰相吕夷简。最终的结果令人心痛,宋仁宗为了维护政治局面的总体稳定,再三权衡,不得不以“私结朋党、离间君臣、越职言事”的莫须有罪名,将范仲淹贬出京城,并且严令百官不得再议论此事,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第一个回合斗争以保守派的胜利而告终。那么,面对如此险恶的政治环境,与范仲淹志同道合的欧阳修,难道也会选择沉默吗?
康震:
在这样的一种黑暗的情况下,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把嘴巴闭起来不吭声。当时有一位官员叫王质,因为范仲淹被贬他要走嘛,别人都不敢给他送行,这位王质是条汉子,他还不是送行的问题,他就到范仲淹家去喝酒,他还在范仲淹家专门住了几天,别人就跟他说,哎哟喂,你还跑他们家去,喝点酒也就算了,你还住在他们家,我告诉你到时候给你告一个党祸,你可就倒大霉了。王质回答说什么,说我不怕,范仲淹是个君子,做事坦荡荡,我如果做了他的党人,我跟他如果是朋党,我还荣幸呢。如果有人把我跟范仲淹谈的朝政的事报告给皇帝,我觉得好,我正愁皇上听不到我们的议论呢。当时还有一位官员叫余靖,他就跟皇帝说,范仲淹只不过是说了一些真话,给朝政提了些意见,您爱听不听那您的事,可没必要给他定罪呀,你干嘛把他贬了,这不是太平盛世的为政之道啊。还有一位官员叫尹洙,这说得更厉害,说我跟范仲淹是好朋友,我们俩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既然他是朋党,我也算一个,您就把我贬了吧。这就好,十天之内,范仲淹被贬,余靖被贬,尹洙也被贬,这标明着什么?标明着朝政的改革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不但遇到了阻力,而且还遭到迫害,这是很不正常的政治气氛。
讲到这大家就说,你说了这么多了,欧阳修在哪儿呢?你不是说他胆子大,你不是说他敢说话吗?怎么半天了都是别人在说话,他到哪儿去了?这不是还没碰上机会呢吗,机会来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欧阳修肯定选的是后边的这个选项。有一天他们一起到余靖家里边去做客,这余靖我刚才说了,马上要被贬了要走人了,大家都到他家里边去。在他家里边聚会的时候,有一位官员叫高若讷,这人是个什么官呢,是右司谏,就是专门负责给皇上提意见的、提建议的,也负责纠察百官的。这高若讷就在这个聚会上大放厥词,不停地在说范仲淹的坏话,说范仲淹罪有应得,他应该被贬等等等等。欧阳修在现场就憋得非常地气愤,他就想要跟这高若讷争个是非曲直,可是当时不是人多吗,这也得带点面子,是不是?回到家里气得实在不行了,铺开纸,拿起笔,就给高若讷写了一封信,这就是在宋代政治史上非常著名的一封公开信《与高司谏书》。这封信写得实在太好了,我在这把这封信给大家详细地讲一讲,大家就能看得出来我们这位“醉翁”欧阳修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欧阳修比高若讷要小,他这信一开始就说,说我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湖北,那一年有好几个著名的人物中了进士,这些人有个特点,都是以文学之才显明当世,我听说当时呢,那里边就有您。可是有一样啊,就是跟您一块儿中进士的那几位我们都比较了解比较熟悉,偏偏就是您我们没听说过,我一直都很怀疑,既然您以文学之名当世,而且当时中进士的那一拨人里头都是挺有名的人,您怎么就没有名呢?当时年少的我心里边充满了疑惑,我不知道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注意啊,这是他这封信提的第一个怀疑。在这封信里他接着写到他第二个怀疑,说十一年以后二十八岁的我,也到朝廷里边来做官了,我早就知道您,可是还是没机会跟您见面,你已经做了监察御史里行,这是什么官呢,就是负责考核和监督百官的。可是我的朋友尹洙他知道您,我就问他说,这位高先生是一什么人呢?尹洙跟我说,两条,这人很正直,第二,这人有学问。我就很怀疑,为什么呢?凡是正直的人应该秉公言事,凡是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明辨是非。可是我瞅着您做官既不能明辨是非,又不能秉公言事,说您又正直又有学问,我就在想您到底是个什么人,您真是个很贤能的人吗?这是我的第二个怀疑。欧阳修接着写到说,我还有第三个怀疑,什么怀疑呢?说自从您做了右司谏以后,我就跟您见着面了,哎哟,我一见您,您是一脸的正气呀,谈古论今,不但学问渊博,而且一看您就是正人君子,胸中有充沛的道德之气,谈论之间没有一点的差错。我就在想,哎,您说不定真的是个正人君子呢,可是我还是有点模模糊糊,心里边总是有点不踏实,这时候我就有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想要在您这儿验证,那天范仲淹被贬了,咱们都到余靖的家里去,您在他家里头就开始说范仲淹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话说得很难听。我当时还以为您是说着玩儿的,后来我又从尹洙那儿才知道,您不是说着玩儿的,您在别的场合也极力地攻击好抨击范仲淹,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因为范仲淹是个博古通今的君子,他只不过是给皇上提了点建议,提了点意见,就遭人陷害,被贬外地,您要是个正人君子的话,怎么会在各种场合底下,都说范仲淹的坏话呢?我就觉得很奇怪。所以你看,他有三个怀疑,有一个奇怪,最后他得了一个判断,说想来想去我觉得您不是个君子,您是个真正的小人,不然所有这一切疑问都无法获得解答。您只有是小人了,我对您的所有的了解和判断才能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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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虽比范仲淹小十八岁,两人却是忘年之交,他们在政治上是同志、诤友,在文章学问上是同道、挚友。当范仲淹乘风破浪之时,欧阳修为他摇旗助阵;当范仲淹徘徊犹豫之时,欧阳修对他提出尖锐的批评;当范仲淹遭到污蔑陷害之时,欧阳修又会挺身而出为他打抱不平。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在这篇著名的《与高司谏书》中,欧阳修对高若讷的质疑与抨击,如山呼海啸、狂风暴雨,一发不可收拾,好似一连串猛烈的组合拳,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功,欧阳修还顺手送给高若讷一个标志性的称号,这称号像一柄利剑,将高若讷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那么,这个独特的称号究竟是什么呢?
康震:
大家可能说,欧阳修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刻薄。人家老高本来就是谏官,谏官嘛,他就对文武百官都会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的建议,有自己的看法,对不对?范仲淹可能这件事情做得好,另外的事情做得不够好,那老高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啊。
你注意,欧阳修的高度没那么低,他还想着法的给这老高要找点借口,让他的行为能够成立。他怎么说啊?他说其实说实在的,人的性格是多样的,有的人比较果敢刚直,有的人比较懦弱,这没有什么,您懦弱点、您没本事,没有人怪您,特别是正人君子更不会怪您。您看您,家里头有老母亲,您做着这个官,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想着把自己的官怎么给保住,怎么把这官给做好,您想着自己个人利益这也无可厚非,您就在这谏官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待着,您就是个平庸之辈根本没人怪您,您做得不好,人家说这人能力有限,可是现在不是这么回事,本来我们很想同情你的无能,怜悯你的平庸,可是实际情况是,您现在腆着脸、昂着头,在百官当中走来走去的,还表现得很有能力的样子,很有见识的样子,把范仲淹说得一无是处,你是为了表现自己特有见地,特有能力,那我就不能理解了,本来我们很想同情一个平庸者,但是你还偏要表现出特别有能力的样子,而这个能力的表现又让我们觉得非常地难受,非常地看不过眼,这叫什么?这叫君子之贼。你就是君子的敌人,就是你,高若讷。我总算看清了你的本来面目。
那就像我刚才说的,欧阳修挺气愤的,为什么欧阳修会很气愤呢,因为我们说他对于朝政的这种改革,对于北宋王朝几十年来积贫积弱,冗官、冗费、冗兵的这样的一种弊端,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非常地痛心,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做这个朝政改革的领袖,这个人是谁呢,在他眼里就是范仲淹。那现在他遭了难了,他被保守派的势力给陷害了,他被贬到外地了,有良心的官员不但不同情他,不但不替他说话,反而在这儿落井下石,反而给他身上泼脏水。欧阳修给老高的这封信为什么写得如此地激切,原因就在这个地方。
那大家可能又会问,说这都是欧阳修的一面之词,他就喜欢范仲淹,他们是一党的,他就是朋党,他就专替范仲淹说话。
我告诉你,欧阳修也考虑到这一层了,他在底下的信里边就跟老高探讨这问题,他说范仲淹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贼子?这是一个问题,需要辩明的问题。你是谏官嘛,你不就是负这个职责的吗?我就跟你辩这个问题。
有两条:第一,范仲淹不是个贤能之人,是个无能之人,甚至可能是一个坏人,那皇上当初任命范仲淹做天章阁待制的时候,你做谏官的跑哪儿去了?你现在钻出来了,当初范仲淹被任命做官的时候,你作为谏官如果看到范仲淹是个坏人,是个无能之人,你就应该给皇帝提出来说不能任命这样的人做官,你这是做谏官的本分和本职工作,你当时干嘛去了?这是其一。
其二,如果范仲淹是个好人,是个贤能的人,是个可以做大事的人,他遭人陷害你作为谏官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我告诉你,无论范仲淹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你都难逃其咎!你都是有责任的!朋友们,文章得这么写,是吧,正着也是你错,反着也是你错,这就是驳论的力量。为什么有的人说一支笔胜过千军万马,道理就在这儿。这种严密的强大的逻辑力量能够置对方于死地。您看,您是谏官,明明知道现在严令百官言事,您就应该站出来说这件事情,您藏着猫着就不说,您藏着猫着不说呢,可是有一点,您还有脸去见百官,还在士大夫中间蹿来蹿去的,这就是羞耻,您都不知道人间有羞耻这样的事情,如果将来历史记载了这个事件,那您就被记载到历史当中成为耻辱的象征了,耻辱的不是你老高啊,耻辱的是我们宋代出了你这样的谏官,那是我们宋代的耻辱啊!您到底有没有廉耻之心呢?欧阳修确实是一等的文章高手,他非得等老高自己承认自己确实有廉耻之心,可能才能松口。
最后他说什么?他说其实我对你还是有希望的,您要是还是个谏官的样子,您就把您的声音发出来,凭公而论地说出您的见解,您要是还是什么都不说,您要是认为范仲淹(被)贬得还是对的,那有一样,我今天跟您说的这些话,您都可以马上报告给皇上,报告给朝廷,您带着这封信,我的信,去见皇上、去见文武百官,这样的话呢,我的罪过就让天子能看到,让皇上把我杀了,然后范仲淹也被贬了,这也是你谏官的一大作用啊,您总算发挥作用了,我等了你很久了、你不发挥作用,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就是把我今天给你写的信、把我给你说的话都报告上去,这么长时间了,您总该尽一次职责吧?
最后末末了、末末了,欧阳修说那天在余靖家气死我了,本来当时就想跟您论个曲直,实在是人太多。现在好了,回来了,我跟您写这封信,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就这样吧,再拜。
画外音:
《与高司谏书》也许是欧阳修青年时代最有轰动效应的一篇文章了,三十岁的欧阳修血气方刚、嫉恶如仇,愤怒的情绪化作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打得对手喘不过气来。不过,重拳虽然打得痛快淋漓,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宋仁宗早已下达旨意,百官不得再妄议范仲淹一事,欧阳修的慷慨陈词虽然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但却违背了宋仁宗的旨意,所以等待他的必将是严厉的惩处。面对惩处,欧阳修将会有怎样的表现,是悔过还是坚持?是退缩还是义无反顾呢?
康震:
这信写得长啊,可是不是语重心长,那是一杆长枪啊,直扎这高若讷的心里,那高若讷看完信都气死了,暴跳如雷呀,行,你不是说让我交上去吗?我还真就尽这职责,我有这责任和义务,把这信交给上边。高若讷给皇上写信说,范仲淹这样的人本来就有过错,他是咎由自取,现在反而跳出来个欧阳修为他辩白,蛊惑人心,蛊惑天子的视听,什么也甭说了,就这个表现我给您交上来,您看看吧。那还了得,宋仁宗一看这个,宰相一看这个,本来只想抓一条大鱼、范仲淹,没想到旁边又冒出来几条鱼,那就一块儿都抓了,下诏书,将欧阳修贬往夷陵,就是现在的湖北宜昌做县令。
大家可能说,那欧阳修被贬了他什么反应,我告诉你,欧阳修状态好得很,为什么好得很?他有个好朋友给他写一封信,怎么说呢?说我发现你最近好像迷迷糊糊的、疑疑惑惑的,您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些话说得太过分了、太伤人了,觉得自己性格太直了?这是第一。第二呢,您是不是觉得您这样的一种表现、这种表达有点伤了朋友了?
欧阳修说没有,我脑子清楚得很,当我给高若讷写信的时候我就是把他看做“君子之贼”,我就没拿他当朋友来看。所以,第一,我不疑惑,我做的事情我不后悔。第二,我也没觉得我伤害朋友,我的事情做得非常正确。欧阳修的这次亮相,实际上是代表了改革派的整体的亮相。如果说范仲淹主持改革失败被贬,是改革派遭到的一次挫折的话,欧阳修的这封信实际上再次地吹响了要继续改革朝政的号角,而且这封信她展示的欧阳修的个性有一个很重大的意义在哪呢?就是欧阳修这种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个性从此就成为他在政坛上一生无私无畏、不惧艰难险阻、不惧是非、大胆议政参政,敢于、勇于执政的一个很重要的基础,他一生再也没有改变过。
也许有人会问说,那你说了半天,刚才你不是开始问了吗,欧阳修为什么那么多人打击他报复他,难道就是因为这封公开信吗?这不过就是一封信。再者说了,欧阳修有那么脆弱吗?就是因为写了公开信被贬到宜昌,从此一蹶不振、意气消沉,最后又再被贬到滁州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颓然的醉翁吗?我可以告诉大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欧阳修的这次愤而出击为范仲淹抱打不平,就好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路见不平一声怒吼,但是我跟你说,欧阳修是一个持续的、坚持的打虎的人,现在他的政治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不但是要路见不平、偏向虎山行,他还要深入虎穴打大老虎。我前面说了他被贬滁州写了《醉翁亭记》,我们一直弄不清楚他醉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为什么给自己起名字叫“醉翁”这个别号,因为他所有的人生,政治人生还没有完全展开,他的政治进取之路还没有完全展开,他打老虎的行动还没有完全展开,等到完全展开之后,那些狮子老虎才开始对他围攻,所以在接下来的路里边,我们才要真正地看一看,欧阳修这个年轻的“醉翁”他是怎么在仕途上走下去的,他又是怎么打老虎的,他又是怎么动别人的奶酪的。谢谢大家。
下期预告:血气方刚的欧阳修因为越职言事被贬夷陵,他是否会因此意志消沉,年纪轻轻的他究竟动了谁的奶酪?当政治改革运动再次风起云涌之时,欧阳修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敬请关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主讲的《唐宋八大家》之《欧阳修》第三集《他动了谁的奶酪》。